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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34章 未來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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雲陽危機解除, 船只陸續返航。

從船頭向遠處眺望,只見海天相接,白茫茫的一片。帶著談談的海腥味的海風席卷了霧氣, 拂過人的臉頰,蔡雙將亂發別到耳後,只覺得心胸也跟著開闊了不少。

“蔡姐姐。”

謝明雨梳著婦人的發髻,容色溫煦:“是該出來走走,總呆在船艙裏太憋氣,外面暢快多了。”

兩人原先曾以姐妹相稱, 感情極好。然而蔡雙與謝中奇的那一場事,到底讓謝明雨心中有了隔閡, 以至於當年竟心灰意冷地放棄林可, 跟隨母親回了老家。但時光能夠撫平一切, 在體味了許多柴米油鹽、酸甜苦樂之後, 已為人婦的謝明雨回過頭來, 終於能夠心態平和地看待從前那件事, 對蔡雙如今的變化,也從心底感到高興與欣慰。

“你總跟我一處。”蔡雙笑道:“小心你家那口子又要拈酸吃醋了。”

“他從彭嶼新買到一本不知什麽書, 正看得入神呢, 哪裏有空理我。”謝明雨臉上浮起一抹羞紅,啐道:“你可別取笑我。”

說到這裏,她頓了頓, 小心翼翼地問道:“蔡姐姐, 這次回去, 你當真要與林大哥和離了嗎?為什麽……林大哥對你不好嗎?”

“不,再沒有人會像他那樣對我好了。”

蔡雙搖搖頭,露出一絲傷感、無奈卻又十分甜蜜的微笑:“是他教會了我另一種活法,讓我睜眼看到了這個世界,讓我用自己的手腳頂天立地地活著,不必再瞻仰任何人的鼻息。我知道,他對我從未有過男女之情,我仗著那點情分,硬逼著才讓林大哥娶了我。我從前太自私,如今卻不想再絆著他的手腳了。”

“這樣也好。”

謝明雨怔了怔,隨即道:“那……那你是要嫁給我二哥嗎?”

蔡雙彎起好看的眉眼:“我不打算嫁人了。等紡織廠走上正軌,我就把事情都放下。聽林大哥說,日後女子也是可以單獨立戶的。我打算讓他給我辦張路引,杏花煙雨,塞外風霜,天地間那麽多不同的風景,我都想去看一看。”

謝明雨張大了嘴,吃驚道:“可……不嫁人也就算了,我還以為你要當林大哥說的那什麽、什麽新什麽女強人什麽的,紡織廠花費了你那麽多心血,你難道說丟下手就丟下手了嗎?”

蔡雙柔聲道:“我志不在此,有個小姑娘腦袋活,算賬很快,我這兩年一直在培養她,我走了,她應該能夠撐住紡織廠,說不定還能將生產再擴大一些。林大哥曾說過,女人的地位提高,不意味著我們一定要比男人強、做出一番事業來,而是不管想嫁人也好,想當女強人也好,當我們想要做出什麽選擇的時候,就能夠不受外界阻礙地做出那個選擇。”

“我現在就做出選擇了。”

蔡雙的臉上流露出一絲向往:“我想游遍千山萬水,然後寫一本文美、景奇、質實的游記,寫景記事,寓情於景,自古有書聖、畫聖,我就要做個名垂青史的游聖。”

“若是這樣的話,”謝明雨怔楞片刻,也跟著露出一個微笑:“你出的第一冊書可要送給我,我將來留給兒女,正好當作我們家的傳家寶。”

海風颯颯,天地廣闊。

兩人站在船頭,於水天一線間相視而笑。

蔡雙與謝明雨仍然記得那年梅子黃時雨,記得陌上少年溫和微笑的樣子,青澀不再如初,歲月卻依然如故。心中的一角大概永遠都會記得那個眉目俊秀的少年,只是從此與愛情無關。她們有了屬於自己的人生,踏上了自己選擇的道路。

雲陽一角。

竹竿架上爬滿了藤曼,綠葉紫花,清幽秀麗。一間低矮的茅草屋坐落其中,樹影在院中移動,落在高高的、遍布青苔的井臺上,井邊立著幾個破舊的紫泥花盆,裏面亂蓬蓬地長了些雜草。

林可從窗外收回視線,面色平靜地看著眼前笑而不語的老人,開口道:“司馬先生,招待不周,不知這幾日您在雲陽過得如何?”

“勞瑞王爺掛念。”司馬康撫著胡子道:“春秋多佳日,登高賦新詩。山澗清且淺,遇以濯吾足,甚好。”

林可搖搖頭,垂眸輕笑了一聲:“日子悠閑,可先生卻愈顯老了。”

司馬康動作便頓住了,臉上表情數度變化,最後只露出個苦笑來:“……畢竟是階下囚。”

“先生知道,我不是這個意思。”林可擡頭,直直地看向司馬康。

司馬康側過頭,拿起桌上茶杯啜了一口,半晌道:“你的來意我能猜出一點,不必再勸了。於私,五皇子是老夫的學生,於公,老夫身負皇恩,做不了那等不忠之事。當日冒天下之大不韙,替你編寫那本族譜,不過是看在子期的面子上,並無任何深意……”

“我此來,原本有勸說先生的打算。”

林可卻笑了笑答道:“但看到院中雜草叢生,疏於打理,卻已經知道了先生心中的那個答案。”

司馬康楞了一下,隨即轉頭看向林可。

兩人的視線在這狹小的屋子裏相遇。

林可揚手,止住他的話頭,站起身來淡淡說道:“先生從不是避世之人,從前如此,現在也如此,不過是畢生精力花在西原上頭,流民問題卻永遠都是野火燒不盡,春風吹又生,因而有些心灰意冷罷了。然而在我看來,一切本就是徒勞,區區一場戰爭,一個災年,就能讓你的努力徹底毀於一旦,減免租賦,賑濟災民,都不過是在揚湯止沸。”

這些話又狠又準,利箭般鉆入司馬康的心口。

心血被人肆意臧否,多年涵養竟也壓不住他臉上的怒意。然而林可接下來的一系列追問,卻讓所有的情緒如雪一般消融,司馬康望向林可,只覺得胸前一陣陣地發悶。

政令為何不能奏效?良方為何不能治病?為何總有人吃不飽飯,為何總有人掙紮在生死之間?為何流寇一次又一次席卷中原大地?為何治亂循環,盛世難尋,每個王朝都會不可避免地走向衰敗與滅亡?”

司馬康捏著茶杯的手指有些發白,心中卻隱隱約約浮現出什麽,喃喃道:“我……不知道,或是天命……”

“這並非天命,而是**。”

林可無波無瀾地開口,那雙極黑的眼瞳裏卻似有燎原大火燃起:“華夏千年的矛盾中心都在於土地,富者田連阡陌,貧者無立錐之地,因為土地兼並,富者愈富而貧者愈貧,百姓到了活不下去的那一步,自然就要揭竿而起。不是沒有能人看到這一點,然而皇親國戚也好,朝廷百官也好,都是士紳地主,是土地兼並的獲益者。王田、攤丁入畝、官紳一體當差……無數的改革最後都遭遇失敗,甚至胎死腹中。這是一個死局,唯有跳出來,將一切打破,在廢墟上建立新的秩序——”

她要全力推動工業化和工商業,扶持資產階級,一步步地從地主階級手中搶奪資源和人力,將民眾從土地上解放出來。她要繼續對外擴張,建立殖民地,獲得生產資料的同時轉移國內矛盾,讓大楚熬過這一場變革的陣痛。她要終結土地私有制,讓士紳階級徹底消亡。

十年不夠,二十年或許也不行。說不定此生只能看到一個開端,又也許中途會走上一點彎路,但她仍要將這枚種子埋下去,看它發出尖尖的嫩芽,盼它長成參天的大樹。

她希望終有一天,能夠讓大楚成為更大、更好的雲陽,希望大楚的百姓能夠安居樂業,每一個人都能吃飽穿暖,能夠受到基礎的教育,能夠昂著頭活在這個世界上,而不必對任何人卑躬屈膝。

聽完林可的一席話,司馬康久久不能言語。

其中有許多東西,他尚且還不能理解。但雲陽的改變有目共睹,強悍的武力,連綿的工場,如雲的商船,驚人的財富,勃勃的生氣……每一樣都讓司馬康暗中驚嘆。林可在這裏創造了一個奇跡,而這個奇跡,當真能夠在大楚身上重現?

“無論如何,此路艱險無比。”他長出了一口氣,嘶聲道:“若是一步走錯,則天下攘攘,皆為仇敵。”

林可毫不遲疑地回答:“能挽天下於將傾之時,雖九死而猶未悔。”

司馬康望向她:“若我再年輕個三十歲,必會將你所言都當成是瘋話。你這樣的人,不為聖賢,必為巨寇。”

林可露出一絲微笑:“那先生打算如何?”

“時事多艱,我倒想與院中萋萋野草為伍,奈何一腔熱血未冷。”

司馬康自嘲道:“青史之上或留汙名,但身後之事,就交由叨叨眾口去訴說吧。”

“那倒未必。”

林可道:“社會變革,必然會導致思想的動蕩,如今的儒學流派並不適合未來的大楚。子期打算著書立說,以‘格物’為核心,提出‘器之為用,在於操者’,苦於不知從何下筆,相必很希望先生能幫他一把。”

立功立德立言是古代讀書人無法拒絕的誘惑。

司馬康聞言,果然有了興趣:“格物……子期曾與我聊過,然而在我看來,這二字的格局,尚且不是‘器之為用,在於操者’就能容納下的。”

他待滔滔不絕,忽然想起林可對儒家典籍並不熟悉,自覺有些失禮。

笑了笑,他便自然而然地轉移了話題,開口道:“瑞王爺對天下大勢的分析鞭辟入裏,當知道李備羽之死,於雲陽、於天下是件好事。但有件事一直梗在我心裏,我此前身份尷尬,不知該不該說,但如今不同,我既然猜出來一些東西,就不該瞞著您。”

李備羽……那個被刺殺的乞活軍統帥?

林可微怔,便聽司馬康繼續道:“那一日,孟統領為了布局,或許是故意將那支騎兵隊丟給了乞活軍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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